假的

陈年老故事

不要深究细节


在我小时候——还在念九年制义务教育——的时候,我还没跑到瑞安去住校上高中的时候,我一直都生活在那个小小的镇子里头。这个镇多小啊,像一块外形奇巧的镇纸,镇住蜿蜒流淌的飞云江,镇住潺潺而过的小时候。

我坐在教室里,常常会感觉到牙根底下压着一块麦芽糖。甜丝丝的味道与从我家门口叫卖的买来的如出一辙,一晃神黑板上密密麻麻发满了三角函数的解题思路,我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已经长大了。

记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。很多我以为我已经完全遗忘了的旧事,在某个奇异的时间地点下到会蜂拥而出。比如冬天,比如食堂飘飘荡荡的关东煮,比如煨了一天的茶叶蛋和五香干,比如劣质香烟。

 

汇市的学名应该叫做“草市”,据历史教科书必修所言,它从南北朝时期就已经存在。我生活的小镇子里它作为一种堪比节假日的活动一直延续至今。每年的阴历十月卄三,由于车拥人攘,五湖四海的乡音和乱七八糟的突发事故混杂着,我们平白享受了将近一周的假期。

白天我和邻居阿婆家的孙女两个人,手拉手在人轧人的街道里逛,精打细算地试图在每个无证小摊上实现“利益最大化”,在买小兔子小金鱼小仓鼠的摊位前流连忘返,互相畅想我们拥有自己宠物的样子。晚上我们手拉手地跟在我奶奶和她外婆后头去下宫听戏。我们一蹦一蹦地说着“去占个好位置”,跑到她们前头去。

镇里的戏院平时是不开放的。就算偶尔开了门,也是绝计不唱戏的。它切实履行娱乐大众的功能,一年也只有汇市时的那一周。在这一周,它连续足足唱了七天的戏。戏子打从天方暗下便登台,水袖一甩,咿咿呀呀地直演到十来点钟。

丽丽围着围巾,圆圆的脸被羊毛围巾挡住了三分之一。我故意踩着高高的木门槛跳进门里,丽丽学着她外婆的样子板起脸,说:“快下去!小孩子不要踩门槛!”

我不停,跑回去在门槛上跳了几跳,她就哈哈大笑起来。我也跟着笑,直笑得肚子疼。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。

戏台正下方摆着好多条长板凳,长板凳上稀稀拉拉坐了好些人。七十岁的阿婆,八十岁的大爷,七八岁的雉子,六七岁的垂髫。老头老太太坐在一起用瑞安方言讨论今天演的剧目,调皮的小孩子们玩着“你来抓我”的小游戏。

丽丽其实是温州市区里长大的小孩。按照温州话“十里不同音”的发展趋势,马屿方言里头很多字和温州市区里都发生了变化,丽丽似懂非懂地问我今天演什么。其实我不知道,模棱两可地甩给她个剧名儿。她又咯咯地笑。好烦,弄得我也好想笑。

丝竹一拉,小鼓一打,舞台顶上的大灯这么一亮,就算开场了。穿一身粉的戏子手腕翻转,捏了个兰花指,头上的装饰在光下熠熠发光。她甩了水袖,启口就咿咿呀呀地唱。我坐在凳子上嗑瓜子,瓜子壳尖头磕了个口儿,嗑一个仁出来吐一个皮;瓜子壳仍然是完整的一个,开口像雏鸟嗷嗷待哺的嘴。很快我的注意力就彻底转向了嗑瓜子,丽丽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,从我口袋里摸了一把,放到自己兜里,然后拽着我去后台看优伶们上妆。

“哎,小鹏啊,”丽丽趁着没人看见,偷偷摸了下那些挂在墙边的戏服,问我:“知道梅艳芳吗?”

我伸手也摸了摸,凉凉的,一点也不温暖。我说不认识。

丽丽学着台上的戏子,用她那肉肉的手,捏了个有点滑稽的兰花指,拿腔拿调地,“她很有名的。以后我也去唱戏,比她还有名。”

“那我天天去看。你可别一年就唱七天啊!”

“给你留个VIP,天天唱啊。”

虽然不知道“VIP”是什么,但这不妨碍我深受感动。在我即将脱口说出“丽丽以后你嫁给我吧”之前,丽丽眼尖,瞅见有人进来了,急忙拽着我跑出了化妆间。

我们回到大厅,踩过一过道的瓜子壳花生壳和簌簌作响的牛轧糖糖纸,往大门摸去。屋里屋外像是两个世界,我感觉外头的空气清新得我都要醉了,弥漫不散的劣质香烟留在了里面,我和丽丽在外面。我踩过的门槛边支了个小摊,关东煮“嘟噜嘟噜”地滚开了,茶叶蛋和五香干的味道飘飘荡荡。

热气直冒地学古装剧里的新郎新娘喝交杯酒那样,我们胳膊勾着胳膊喝完了所剩无所的汤料。

“啊——好辣!”

“是啊——”

头顶上是干洁的冬日空气,没有星星的日子里,一束路灯也恰逢其时。

 

丽丽与我虽然要好,但其实我们一年也才见上五次面:清明、春节、汇市、寒暑假。当时我还不懂,总觉得过去的汇市来年还有,挥别的人来年再见,日光之下并无新事,但就像很多年以后我注定要读到也注定要明白的那句话一样,“快活的绝不会永久”。

十月卄三很快走完行程,我的假期要结束,丽丽也要回去温州。

那句求婚宣言没说出口,也就一直没有说出口。我的初恋在表白之前就已经凋亡。

再听说丽丽的消息是初三那年,在我反复算计自己考起瑞安中学的时候奶奶和我说池佳丽(这时候我才知道丽丽的大名叫池佳丽)已经给保送进去了。我问奶奶:“会唱戏中考加分啊?”

奶奶说不是,丽丽是考上去的。现在老头老太太才听戏呢。

我说噢。

我有些失落,当年那个要“成角儿”的约定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记着。

 

今年的十月卄三下了雨,我梦见我冒着雨去戏院听戏。七老八十的看客坐得稀稀落落,稀疏的头发遮挡不住他们的头皮。戏台上没有人,只有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翩跹。枯朽的木门槛抖落木屑,好多年前的那面鼓落满了灰尘。

看客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着。我喝了口关东煮的汤料,发现不知何时它已经凉透,杯壁上凝固了一层淡黄色的油脂。

从观众席里出来一个年轻人,操着一口分不清前后鼻音的、南方人的普通话。他越过我,头也不回地走掉了。

 

外头风吹得窗外的枇杷树左摇右摆,雨下了一天。我一下子意识到今年的十月卄三,又来了。

我坐在开往瑞安的快客车上,因为修路导致汇市位置发生改变,导致我打下宫过。这时候车很多,人也拥攘;这个庞大的铁皮工具在人潮中缓慢前行,老戏院在车窗外欢欢倒退。隔着肮脏的车窗与褪色发旧的窗玻璃,我与老戏院彼此凝望。

它的确年长。但前几年镇政府拨钱翻新了它,斑驳的外墙重新粉刷,顶上翘起的飞檐翘角再次修缮,瓦片更新了一波,漆成了琉璃的黄色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
这是一张翩翩欲飞的生宣,镇纸镇不住的。飞云江轰轰地往前奔流,不知道流向何方。


25 Jan 2017
 
评论
 
热度(16)
© 你安靜點 | Powered by LOFTER